在時斷時續(xù)的晨光里,我見證了一樹桃花的蘇醒。二月末的風(fēng)還裹著碎冰,枝椏上凝結(jié)的霜華未褪,那些絳色蓓蕾已在暗中編織春天的經(jīng)緯。每天經(jīng)過時總要駐足片刻,看它們?nèi)绾卧诘勾汉锉3志`放的姿勢—像一群提著琉璃燈盞的守夜人,在料峭中守護著溫暖的諾言。
少年時在方格本上謄寫”含苞待放”,墨跡洇開成漫山煙霞,卻不知那緋色的等待如此驚心動魄。記得教室窗外的老桃樹總比課本誠實,雨水節(jié)氣剛過,便有不安分的花苞脹破深褐色的芽鱗。我們拿小刀在課桌刻”春”字,木屑紛紛揚揚落在水泥地縫里,竟與窗外飄落的花萼有著相似的弧度。當時以為”蓄勢待發(fā)”不過是作文里的陳詞,直到某個早自習(xí),看見露水在花托邊緣凝成顫巍巍的光珠,才驚覺生命的張力原可以具象成如此緊繃的美。
初中早讀課上念著”千樹萬樹梨花開”聲浪在教室橫梁間碰撞,不曾想某天會看見真正的花潮在枝頭奔涌。那年三月倒春寒特別凌厲,裹著棉襖看桃枝在風(fēng)里翻卷如浪,指甲蓋大小的花苞時隱時現(xiàn),竟與海面上顛簸的漁燈有某種神秘的相似。某個起霧的清晨,整棵樹突然籠罩在淡粉色的光暈里,走近才發(fā)現(xiàn)是億萬朵花同時反射著朝陽—原來古人說的”蒸霞”并非虛言,那些半開的花盞正在用綻放的力度對抗料峭,將寒意釀成清冽的芬芳。
十七歲的日記本里潦草記著”世界突然變了顏色”,直到這個清晨才讀懂,那些被春露浸潤的隱喻。此刻的桃花骨朵像攥緊的嬰兒拳頭,裹著絲綢般柔滑的苞衣,在風(fēng)中練習(xí)呼吸的韻律。萼片裂開時的脆響驚醒了沉睡的葉芽,花瓣舒展的瞬間,整棵樹都在微微震顫。忽然記起《詩經(jīng)》里”桃之天天”的灼灼其華,原來那些四字短句是青銅器上的銘文,刻著三千年前某位先民與我相似的悸動—當?shù)谝豢|晨光吻上樹梢,緊閉的朱唇真的會在瞬息間吐露芬芳,將凝固的絳色暈染成活色生香的云霓。
前夜還是星星點點的絳色,今晨已成片片流云棲滿枝頭。最動人的是那些將開未開的花蕾,外層瓣尖已泛起珍珠白,內(nèi)里仍緊裹著胭脂色秘密。有蜜蜂誤把鼓脹的花苞當作蜜囊,圍著它跳起焦急的圓舞,震落的晨露打濕了它金箔般的薄翼。樹干上的苔蘚不知何時轉(zhuǎn)翡翠色,與飄落的花瓣構(gòu)成古老的和弦。那些懸在枝頭的花盞里,盛著的何止是蜜露,分明是生命與光陰亙古的盟約。
暮色降臨時分,西移的日輪為每片花瓣鍍上金邊。忽然發(fā)現(xiàn)背陰處的幾簇花苞依然緊閉,像在等待某個神圣時刻。這讓我想起外婆腌制的桃花釀,她總說必須等到清明時分的”正桃花”才能啟封。原來植物比我們更懂得時間的深意:有些等待需要整個冬季的沉默,而綻放只需某個晨昏交替的剎那。當最后一道天光沉入地平線,我聽見此起彼伏的細微綻裂聲—那是白晝與黑夜的縫隙里,春天在拆解自己的信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