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廈門文學地圖
這不是一份廈門旅游攻略。
雖然我會告訴你,從廈門大學白城公交站出發、沿著海灘向東徐行,可以到達曾厝垵——這個有著兔耳嶺之草、太姥山之石、火山島之礁,依山傍海的古老漁村。我想細細描繪那些,當你打一處小巷探入,可以看見的棟棟紅磚古厝與“番仔樓”,那些各式各樣的馬鞍脊與燕尾脊。但我要講的不僅僅是這些,那幢掩映于三兩樹蔭之間、鬧中取靜的從聿書店才是重點。
雖然我會告訴你,同樣以廈大為探索的圓心,只不過換一個方向,穿過熙熙攘攘的貓街,可以前往沙坡尾——這個呈月牙型、常年停泊著古老船只的避風港,周邊匯集著不勝枚舉的特色店鋪與藝術市集。但我真正想說的,是通往沙坡尾的路上,靜候讀者的曉風書屋。它復古的紅磚門臉和煙粉色的郵筒,都能于片刻之間吸引覓書之人。我想說的,還有正位于沙坡尾中,一棟美麗的小綠房子旁邊那白底藍字店招的不起眼小店,它是一間名叫“小漁島”的二手書屋。在鷺江與集美亦可見到它的身影。
圖:位于沙坡尾的“小綠房子”,右為小漁島書店
把地圖攤得更大一點,我還可以告訴你,在廈禾路176號,BRT(廈門快速公交系統)車站與第八市場之間,堪稱現代科技與市井煙火氣息的交鋒之處,有一家寫滿十余年歲月的晨光舊書店,也同樣是這篇文章的主角之一。
這也不是一份廈門大學書店簡史。盡管廈大確與曉風書屋、不止書店、從聿書店淵源頗深,后三者之間又有奇妙的聯結與傳承關系——廈大徐學教授回憶到,“曉風書屋是廈大保持學術廟堂尊嚴的象征,讓校園在秀麗浪漫之中多了些莊重”。不止書店是曉風在廈大的回歸,廈大一條街曉風書屋搬離以后,廈大始終缺乏一家自己的書店,不止書店恰好填補了這個缺憾,陪伴了一代廈大人。而不止又恰是從聿書店的前身。從聿的負責人潘女士談到,當時機成熟,離開“廈大”這棵大樹后,她的團隊決定用新的姿態去探索書店發展的新可能。
這不是一份廈門旅游攻略。因為盡管這幾個獨立書店周邊風景如畫,但書店的生命不在于作為景點而是應作為文化空間,書店并非一個來去匆匆的“打卡”之地,相反地,它理應映入市民的生活速寫之中去。這也不是一份廈大書店簡史。因為獨立書店所處的維度是一個城市的維度,它們和廈大一樣,都可以成為廈門的文化地標,也應有在此立場上,拓展一個城市文化維度的自信自覺。正如從聿書店的潘女士所言,從聿是完全獨立的項目,希望它能有別于大學書店。
這是一份簡單的廈門獨立書店群像導覽。由于時間與篇幅的限制,我們只選擇了從聿書店、曉風書屋、晨光舊書店、小漁島書店這四家加以介紹。希望我們能通過有限的文字,大致勾勒出廈門優秀獨立書店的整體面貌,發掘其魅力與匠心,探討其生存境況,讓愛書者心領神會,讓更多的人走進書店,浸于書海,有這樣一種懇切的希望并堅信: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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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書山有路,四木為徑
從聿書店自2018年5月始對外開放。其團隊的主要核心成員都是廈大畢業生,對廈大有很深的感情。既是出于開辦書店的情懷,又是出于會天南地北之友、進行文化碰撞的期許,從聿以“不止”為基點、以于廈門旅游行業積累的團隊經驗為支撐,不斷探索、突破,終實現了從一個大學書店到一個獨立項目的蛻變與成長。
從聿的空間設計兼采美學理念與文化態度。這幢以白作為主題色的獨棟書屋,保有大片中國傳統水墨畫式的留白,既帶來“海納百川”的包容之感,又予人充分的想象空間。半鏤空式樓梯則化阻滯為通透,以“白色書頁+琴弦”般的形制營造出“空間升華”的意境。二樓“書迷宮”的設計,則是對協調人、書與空間之間關系的大膽嘗試。行走于此,還能領會從聿將書進行專題分類的匠心。其專題涉獵廣泛,包羅宇宙、自然、人類、創造、聆聽、審美、昨日、現在等等。每一個專題本身亦秉持獨特的邏輯:比如,于“聆聽”專題中,爵士、搖滾、古琴多元共融;再比如,在“審美”專題的書架上,從西洋至東方、從傳統審美到“審丑”概念,引導我們理解“美”的豐富層次。世間好書千千萬萬,如何展現陳列都無異于以葉概林,而這種少見于其他書店的形式借鑒了藝術展,以期許讀者能夠獲得“逛展一樣逛書店”的美妙體驗。
從聿試圖在紛繁躍進之中謀求靜處自省,而這恰呼應了其鬧中取靜的地理坐標。正如其負責人潘女士所言,“這個社會變化再快,終歸是需要有一個可以讓人慢下來的地方,與自己的心靈進行對話。”從聿一如其他優秀的實體書店,充當了城市的“減速器”,引領人們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并靜悟文化之美。
圖:從聿書店的『現在』專題及標語
曉風書屋現余兩家。如果說曉風在漳州的門店融入并發揚的是古城文化生態,那么其在廈門的門店則呈現了廈大風采。后者就位于廈大附近,堪稱廈大校外的“微型圖書館”。在這里,讀者不僅可以沉浸于大量高質量的學術著作,還可以與廈大的學子甚至教授不期而遇。
當講述曉風的故事,我們面對的是更深廣的時空。相對其他四個書店而言,曉風有更長的歷史——1987年至今已三十余載;它也曾占據更廣的版圖——并不僅僅局限于廈門。上世紀八十年代,正值文學春天百卉萌動初生之際,曉風借此契機,于漳州生根發芽,從一家十平方的小書店開始,逐步發展壯大。曉風書屋的創始人,許志強先生談到,“曉風”主要取意于知識之風,同時又帶有早晨之風吹拂的清新詩意。曉風就如蒲公英,同時借文學春天的南風以及自我定位的知識之風,將種子播撒于廈門、泉州、福州……最盛之時,曉風在全省呈遍地開花之勢。曉風的文化格局也涉足更大的時空領地——它一向致力于書寫古城故事,推進兩岸交流。曉風以自身行動展現了如何將古城文化納入現代書寫,并持續探索著與兩岸文化機構和社會組織合作的可能途徑,搭建起兩岸圖書文化交流活動的橋梁。這些選擇與堅持也讓它的故事更為厚重。
曉風的發展無疑具有典型性,其自身所經歷的門店數量與規模的大幅縮減,是改革開放迄今,我國獨立書店幾十載沉浮的鮮活縮影。時代浪潮滾滾向前,曉風也如飄蕩的游子幾經易址,但其做一家生發“知識之風”的書店之初心始終不移。這種“于變中求不變”的堅守與“與時偕行”的守正創新,亦賦予自身品牌口碑以獨特優勢。
晨光舊書店正如其名,帶有幾分拙樸與古意。它創立于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是廈門唯一正式獲批的舊書店,到陶店主接手已經是第二代。陶店主的父親先前于廈門新華書店工作,舊書部由其一手創辦,然而退休之際并無合適人手接管。而他當然不舍放任數量龐大的書籍“無家可歸”,于是將自己在廈禾路的房子騰出空間進行改造,加以收容。合理的定價、對書本品相的把控、大體量書類的收錄、雜而不亂的陳列讓其成為廈門舊書店里難出其右的代表。在這里,你可以找到濃縮童年回憶的漫畫書、銷聲匿跡數十年的絕版書、古籍和手抄本、甚至“價值無法估量”的歷史材料……舊書于此處煥發了新的生命。
晨光舊書店空間逼仄,書的密度極大,初來乍到的讀者可能頗為迷茫,而陶店主堪稱店內的“人工數據庫”,能夠于茫茫書海為讀者精準定位。相比其他書店,這里陳舊樸質的裝橫或許更能引發懷舊情愫,陶店主的熱情也更易給予人一種老家鄰里般的親切感與熟悉感。這里的顧客多是廈門的老市民,他們與晨光相伴幾十載,已然刻入彼此的生命印記。有太多過世后將自己珍藏舊書托付于晨光的老人,他們生前對自己藏書的珍視癡迷,遠非言語可以輕易形容。正是這些人、這些事,讓陶店主始終放不下這些書并堅守下去。
圖:陶店主于晨光舊書店門口泡茶
小漁島書店開辦于2010年。書店創始人許志龍,人稱“老島”,則是受“荒島圖書館”1的啟發,并經前期經營探索,確定了館店合一的運營模式:在保留社區圖書館功能的基礎上,拓展二手書交易業務,用書店養圖書館。讀者可通過支付租金借閱圖書,捐贈20本書或累積消費200元即可成為“島民”,“島民”不僅享有免費借書優惠,小漁島書店還會根據其需求和閱讀偏好進行相應的閱讀推薦。就這樣,小漁島和“島民”們形成了奇異的文化共生體。
店內有個“尋找那年那月出生的雜志”的專柜,八十年代及之后出生的人們都可以前來找尋于自己出生年月出版的期刊雜志。這既是對小漁島雜志搜集之全的側面印證,亦為一種對讀者而言定點溯源般的奇妙體驗。相較于書目多從新華書店的舊書部轉承而來的晨光舊書店,小漁島中書的來由則更富故事性——基本都是“老島”走南闖北、四處搜羅而來。上海來的舊雜志……這些事物匯聚于這個二十一世紀東南沿海一隅的小店,讓人有種行走于多重時空疊印之中的幻覺。小漁島的口感是豐富而多層次的。如果它是一棵樹,那么在它的年輪上,每一圈紋路都記錄著不同的冷熱干濕。或許我們愛小漁島是愛它匯聚來自多方時空物件的壓縮感,而壓縮的精髓恰在于它擁有神秘的、未知的打開空間,未知引誘我們想象,而想象本身就是奇崛之旅。
03“二手時代”
在《過于喧囂的孤獨》中,主人公漢嘉作為一個廢紙回收站的打包工,三十五年來就是用壓力機碾碎各種書籍,碾碎歌德、席勒、尼采……碾碎一切!作為一個愛書之人,他自然深感折磨,他感到自己的行為無異于在火化人類的文化精粹,甚而比西西弗斯式的無意義還要罪加一等。他的住所堆滿了從壓力機的“虎口”搶救下來的書籍。但住所的空間是有限的,個人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又有幾個漢嘉能夠如此扭轉將死之書的命運?
詹姆斯·伍德在《私貨》的后記寫到處理岳父——米歇爾·馬蘇德生前留下的、四千余冊藏書的困窘。他不忍岳父生前用藏書試圖構建的體系被肢解,但事實是,序列完整的成百上千冊的舊書很難歸于一處。于是,這個圖書館在人為挑選的“千刀萬剮”中死去。
舊書店的店主好比漢嘉式的人物,都是收容漂泊舊書之人。只不過他們搜羅舊書的網伸得更主動也更寬廣,他們的書離死亡更加遙遠。而貪戀閱讀之人又何嘗不是米歇爾·馬蘇德的未完成版,以藏書作為精神棲居之地,卻并非總能顧及它們的最終歸依?
圖:小漁島書店內一景
晨光舊書店與小漁島書店都是以舊書為本。小漁島書店的許店主為“共享閱讀”理念深深打動,他說,循環利用是體現并放大舊書價值的最有效途徑,也為文化的存續保留了載體。晨光舊書店的店主陶先生亦覺得,舊書是城市文化的一部分,流失實在可惜。當“做書店不盈利”幾乎成為了一種共識,舊書店更成了一座城市不可多得的珍稀景觀。而城市需要舊書店,其不僅是一方普通的淘書之處,還是一個延續大量古舊書籍生命的庇護所、一個時代的集結場、一本記錄社會記憶的地方志。城市需要舊書店,也就像壓力機前需要有漢嘉,就像米歇爾·馬蘇德需要有人處理自己的圖書館。
而舊書店該如何存續?全世界平均每天出版近1000本書,足以讓書店貨架水泄不通。留給舊書的空間太少太少,愿意逛舊書店的人又有幾何?而這些舊書店的經營者堅持下來,自身必然有著“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文學”的確信。無論在城市的哪個角落,都總有愛書之人;而只要有人走進舊書店,過往的文學薪火就有傳遞之可能。
更何況總有貪戀舊書之人?舊書記載著故事,而它們本身也是故事。
圖:小漁島書店中的舊書
具有懷舊情愫的人也能領略到舊物之美。舊物如同經典,經過時光淘洗、打磨、過濾、沉淀,更富有從容蘊味。試想,在舊書店與一本垂垂老矣的書不期而遇——它很有可能比你歷經更長更豐富的歲月,而時光的河流把它與同批物件沖散,如今,它飄到了你的面前——此時,它不就正如被人放在涂了樹脂的籃子里順水漂來的孩子2,你抓住它,不就有著《舊約》中法老的女兒抓住水中那只放了小摩西的搖籃般的神圣意味?舊物的迷人之處還在于歲月賦予的未知與神秘——在我們缺席的那些年月里,它又經歷了怎樣的物事?那些泛黃、折頁、勾線,是過去某個人部分的生命旅程的印記。“我們喜歡那些帶有人的污垢、油煙、風沙雨塵的東西,甚至于挖空心思愛其色彩和光澤”3,谷崎潤一郎所言極是。
閱讀并收集舊書,既是一次對“陰翳禮贊”的小小踐行,也是在重溫或想象過去,回望并建立屬于自己的“二手時代”。
04小島的文化地標
身為獨立書店,“獨立”就意味著一種自主的、求異的態度,謀求“獨一無二性”,需要鮮活的特色潤澤。晨光舊書店與小漁島的特色就在于“舊”,而紙的時代、從聿、曉風的共同特色則在于城市“伊甸園”的定位——對高選書標準的堅持以及對文化空間的營造。
從聿書店的負責人潘女士指出,“無論一家書店如何進行復合式跨界經營,書仍是它最為核心的部分。”選書也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實體書店之水準。梁文道曾在探訪北京萬圣書園的時候,談及他對獨立書店的理解:“獨立書店之所以是獨立書店,是因為它做了一些有想法的選擇。我覺得看一個書店好不好,不是看它有什么書,而是看它沒有什么書。”這些優秀的獨立書店始終貫徹自身特定的選書標準,堅持高學術、高品味、高品質的定位與路線,側重于選擇學術性的、知展性的,啟蒙性的、人文關懷的書目,有一種理想主義的、“不妥協”的天真神氣。
圖:從聿書店書架
總而言之,這些獨立書店在選書上普遍都能注重三個維度:
一、書店經營者的維度。書作為書店經營的核心成分,必然能夠反映書店經營者的偏好、水準、閱讀積累,也最能體現獨立書店的定位。優秀的書店經營者不僅能兼采選書的豐富度與精細度,還能夠通過選書來充分凸顯書店的特色與記憶點。
二、讀者的維度。書店經營者既要堅持自己的理念,又要充分考慮市場導向。形成穩定并持續擴大的讀者群是書店運轉的后續動力。好的書店能為有特定內容需求的讀者提供定制化的、精準的營銷服務,充分滿足特定讀者群的顯性需求和延伸隱性需求,讓其既能擁有良好的購物體驗,又能獲得閱讀和生活理念上的認同感。
三、文化推廣者的角度。書店從業者要有兩種自覺:一是“何為好書”的自覺,二是“推廣好書”的自覺。參考優秀同行們的選書、豆瓣的新書動向也好,出于常年積累的一種選書直覺也好,于汗牛充棟中慧眼識珠,都是書店從業者的必修課。如果說出版商是好書的第一發現者,并搭起了推廣好書的篝火架,那么書店從業者就是點燃篝火之人,為好書提供一個良好的落地、展示、宣傳平臺。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文學,但文學并非自然生發,而是需要有人培植并精心照料的。文化的泉流應該向上走,雖然這本身就是一種逆重力而行的孤勇。獨立書店常彰顯一個城市的文化風向,優秀的書店不僅僅是書店,還是一個文化傳播的空間與文化營造的生發器。而有志的實體書店經營者,必有著拓展城市文化維度之自覺自信。
這些獨立書店皆自持對現代書店的社會文化功能定位,致力于營造良好的文化空間。它們多會定期舉辦講座、沙龍、讀書會、展覽等文化藝術活動,甚至邀請作家來簽售、與讀者交流分享。曉風書屋就曾邀請過諸如周國平、林清玄、余光中先生等知名作家,讓這個東南沿海小城的人們更清晰地看見文學的樣貌。這些書店也多致力于公益性質的活動,作為位處廈門的書店,它們還著力推廣閩南文化,為地方文化保護和傳承作出貢獻——比如曉風書屋組建了古籍編輯室,專注地方文化典籍的收集整理;比如小漁島書店會定期開辦“學說閩南話”公益課堂,還在廈港店的二樓開設了一個藏書萬冊的“泉南文獻館”,據店主“老島”稱,自2010年開店伊始,他就留意收集閩南文獻,“作為一個閩南人,我認為這是職責所在。”
圖:小漁島書店的泉南文獻館
這幾個扎根于廈門的獨立書店,都以自己的堅守展現“詩意棲居”4何為,并已逐漸融入市民們的文化生活,成就了一處有溫度的文化地標。“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文學”,總有讀者會對這樣的文化堅持心領神會并不勝感激,而這也正是從聿書店的潘女士所期許的“書店和讀者同頻”的狀態。
理想主義在惟面包者看來是可笑的,陽春白雪似總是面臨曲高和寡的現實威脅。但問題是,遍地都是六便士,總需要有人抬頭望見月亮。
獨立書店會是這個時代的高更5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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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廈門文學地圖
堅守了三十余年的曉風書屋就如活化石一般,見證并刻錄了我國獨立書店發展幾十載的歷史沉浮。
八十年代,文學勃興,既是經典迭出的“黃金時代”,又是一個壓抑解除、閱讀與求知欲望井噴的時代。互聯網還未進入千家萬戶,書店似乎是人們獲取新書與新知的最佳地點。于是那種規模的人潮,是后來書店再難見到的盛景。曉風迅速擴張版圖即是借此良機。九十年代,市場經濟的發展之下,免不了的是物質欲望擠壓精神需求,文學如何能在“世俗性”的生存中保持其“超越性”的一面也成為難題。
獨立書店的寒冬期在二十一世紀初就已經來臨。娛樂方式日漸豐富、社會風氣日益浮躁,在新興媒體與互聯網的沖擊下,傳統紙媒日漸式微。圖書的網絡銷售打響了圖書零售市場的價格戰,使得獨立書店的生存境況愈發嚴峻。此外,人們的閱讀習慣也在改變。電子閱讀已經形成了穩定的市場,這也給以紙質圖書為主要經營對象的獨立書店帶來了挑戰。在經濟形勢、閱讀形式、文化氛圍的轉變之下,許多實體書店因抵擋不住沖擊而面臨關張之危。曉風亦在大環境下舉步維艱,從最多時的二十幾家門店,到只剩下現在的兩家。此外,作為棲居于廈門——全國重要的風景旅游城市的獨立書店,相關流量紅利對其生存發展的影響不可謂不大,由此,疫情對旅游業造就的沖擊,勢必也使廈門的獨立書店的經營雪上加霜。
書店經營本身也面臨著“先天不足”的問題——一開始經營者就要支取空間的裝修打造、房租、人力等成本,但利潤卻不容樂觀。實體書店確是一個直面面包與理想問題的奇妙存在。北京讀易洞書店的邱小石曾言,“太理性了書店開不起來,太感性了書店開不下去,先感性后理性書店越開越違背自己的初衷。”從聿書店的潘女士對此表示贊同——“如何平衡感性和理性,是書店能否良性運轉的關鍵。”
面對陣痛與轉型的行業大勢與未知的前方,這些獨立書店也各有各的答案。近年來,為了增加自身知名度、吸引更多顧客的光顧、穩定自身的經營利潤,裝潢的設計感與藝術性的強調、商業化程度的增強、與文創產品、餐飲等的綁定銷售似乎成了先決做法。有的書店調整經營戰略,拓寬利潤來源,實現了跨行業經營;有的書店仍舊不賣咖啡、不設文創、不提供住宿,純粹以書為業,甚至堅持著自身的公益性。然而我們很難、也不該對其選擇作出優劣評定,時代浪潮滾滾向前,需要有人順應拓新,也需要有人堅守不移。
同時,書店自救的能力有限。當被問及“如何在堅守自我和迎合市場之間取得平衡”,曉風書屋的許先生直言:“沒有太好的辦法,平衡不了”。讓書店的天秤平衡于面包與理想的兩端,實則向其施加“魚和熊掌”般的難題。身為普通讀者,我們也應為實體書店盡所能及之力。而政府的發聲與引導,不僅能讓更多的人關注閱讀、關注獨立書店,關注文化之于社會的意義,還能更為直接顯著地改善實體書店的生存境況。至于發聲與引導之方法,可以向其他國家學習。譬如可以借鑒日本,其在新書發行和銷售方面有法律保障,在新書發行期間,對打折嚴格限制,絕不打“價格仗”,由此形成了良好的行業生態——想必這對其人均圖書消費排全球第二的成就助益頗豐。
當然,對書店價值的評估,也并不應當以營利模式來論。
如果說,店主是書店的靈魂,其情懷與熱忱就是書店的長明燈。他/她們并不陷身以利益為單一衡量標準之評判體系的囹圄,反以自身堅守,示世人以金錢之外的追求。
無論是尋寶般的“淘書”樂趣,還是讀者與書店的互動,都是實體書店不能為網絡書商所取代的重要原因。新的時期,也需要重新定義書店與讀者之間的關系。舊書店主多動容于他人交付藏書之情誼,感慨自己又怎能辜負這種信任,不為書友珍視之物尋找歸依,將精神火炬傳遞下去?也正是這種情誼與信任支撐著他們堅持下去。有一位退休阿姨常來從聿書店,她對讀詩極為熱愛,會希望帶某位詩人的一整套詩集回家;在采訪晨光舊書店的間隙,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前來求購《昆蟲世界歷險記》——這些都可以讓我們感受到,閱讀確實是一輩子的事情。“書店與讀者,是同好者,二者是雙向互動的,我們互相溝通交流著自己的閱讀喜好與對閱讀的理解。當達到一種同頻的時候,就是書店發展最好的狀態。”從聿書店的潘女士如是道。
書店是文化連接的紐帶,不僅讓書友在書店里因書結緣,也讓讀者與作者的靈魂相遇,這是雙重美妙,亦是平淡枯索生活的雙重詩意。發生在書店里的,不是冰冷的錢貨兩清的等價交換,而是一種溫暖、綿密而深遠的文化聯結。
圖:從聿書店中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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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這不是一個屬于文學的時代,但總有屬于文學的人
書店經營者,自身必然有著難以割舍的文化情懷,以及對文學的堅定信心。在并不屬于文學的時代,這樣的堅守更是難能可貴。
這不是一個文學的時代。這個時代,彌漫的是娛樂至死的氛圍、充滿著喧嘩與騷動,人們有著取之不竭的消遣、精神處境浮躁空虛。在這種情況下,又有多少人能夠不迷亂于五光十色而浸于書海?從曉風書屋店主許先生處我們得知,當年邀請作家來書店簽售分享的盛況在今天已難重現。“那個時候,書店還有足夠的利潤來邀請一些作家,但現在不可能了。”我們似乎可以從中感知一個時代的終結。
一同衰微的,還有紙質閱讀。電子閱讀已經形成了穩定的市場,紙質書籍可能不再是人們的首選。對此,幾位店主也各抒己見。晨光舊書店的陶店長認為,紙質閱讀仍然是必要的,相比其他碎片化的、單向、單一層次且價值較淺的信息輸出,紙質書不僅能夠使我們反復推敲琢磨,還能使我們更好地調整閱讀節奏、進入更沉浸的閱讀狀態。當言及電子書與紙質書之對比,從聿書店的潘女士提供了一個“便利性與存在感”的新穎角度:“電子書的便利性是它最大的優點,但這也造成了它的弱存在感。而紙質書恰好相反,它的不便利性使其存在感很強。在閱讀的時候,視覺、觸覺、甚至嗅覺都會被啟動”。這種多感官的共舞,以及紙質書所帶來的閱讀的儀式感,在潘女士看來,“是無法取代的體驗。”曉風書屋的許先生則相反,他并不看重書的形式,相較于在紙質圖書與電子圖書中糾結,他更在意的是書的內容。他說:“能給人正能量,符合人類文明,挖掘人性的光芒,讓社會更進步,讓讀者獲得教育、啟蒙、資源的作品,就是好的文學作品。”他認為,獨立書店與紙質圖書的沒落,并不一定意味著文學的消亡。只要有人在創作著好的作品,文學就能永葆生機。
圖:卡爾維諾與其著作
這不是一個文學的時代,但我們始終需要文學。閱讀幫助我們認識世界,讓我們足不出戶亦可心游萬仞;寫作幫助我們發問并探討生存意義、讓我們“品嘗生活兩次”,與生活更加血肉相連——因為當我們提筆我們就好比樹上的男爵,即使生活在樹上也仍然心懷大地。卡爾維諾在《美國講稿》(又名《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談到,“我對文學的未來是有信心的,因為我知道有些東西只能靠文學及其特殊的手段提供給我們”。潘女士也再次強調對于文學的一貫信心:“文學讓人變得更立體更有血有肉,它讓人柔軟而堅強。我相信有人就會有文學。”
獨立書店們讓我們看到了文學在這個時代的堅定屹立,它們像收容所,溫柔地接納漂泊于現代世界的懷舊游子;它們又是筵席,在文學的餐桌上,我們永遠是貪婪的饕餮。從獨立書店開始,讓我們進入更廣大的世界里去。
1荒島圖書館,指分布在各城市社區的非盈利性公益圖書館,主要靠民間捐書運作,市民捐贈、寄存、寄售十本書籍均可成會員,免費借閱這里的圖書。
2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許鈞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
3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贊》,陳德文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
4《人,詩意地棲居》,是德國19世紀浪漫派詩人荷爾德林的一首詩,后經海德格爾的哲學闡發,“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就成為幾乎所有人的共同向往。詩意地棲居亦即詩意地生活,而詩意則源于對生活的理解與把握,尤其是內心的那一種安詳與和諧,那一種對詩意生活的憧憬與追求。
5保羅·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法國后印象派畫家、雕塑家。1890年之后,高更日益厭倦文明社會而一心遁跡蠻荒。《月亮和六便士》的主人公斯特里克蘭德就是以高更為原型。